夺回属于新生代的自由,夺回属于尘肺工友的权益

本文是一名尘肺调研志愿者的呼吁。去年,一位尘肺工友说要去村口迎接自己;今年初,TA目睹了这位工友猝然逝去;今天,她又看到那些温柔坚定的战士身陷囹圄。她不再沉默,她要站出来说话:“如果说,新生代是最勇敢、最可靠的前线防卫带,那么此刻我们已经退无可退。”


尘逝:夕阳西下人不孤

3月14日,当我看到朋友圈弹出《突发!又一个工友死在维权路上路上》的时候,心里已经有了个不安的答案。 内文证实了我的猜想。是他,王兆岗,一个在鬼门关多次打转但仍誓死维权的尘肺工友。那天我刚好发低烧,浑身酸痛地蜷在床上,小病尚且如山倒,那尘肺工友们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楚呢?18年我去张家界尘肺村走访调研的种种所见所闻不断闪回、涌现。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王兆岗的情形:他一身黑风衣,银白的头发和胡须星星点点,颧骨、眉骨像嶙峋的骨头,鼻梁下颌凸出来,眼窝太阳穴凹下去,双颊像被大勺子生生剜掉,轮廓清晰得像沥血去肉的模型。这时距离他确诊尘肺三期才8个月。 村口小卖部的年货红艳喜庆,叠得比王兆岗萎缩的身躯还要高大。他不解又愤懑,“我们又不是反革命,又没犯法,为什么要抓我们,恐吓我们?”无论手背指腹怎么来回止擦,他的眼泪还是成串掉下来了。



我想起了去年6月初和王兆岗在微信上聊天。那时王兆岗在深圳信访办病倒了,被送去医院后,医生拒绝给这个尘肺三期的病人开药,怕出医疗事故。王兆岗只能在医院吸一会氧,然后不得不选择离开维权队伍,独自坐17个小时的硬座回家。在那个无眠夜,他说起上次维权差点死在火车上,幸好有好心人帮他掐人中、喂救命丸。他给我发来襁褓中的孙子的照片,说老婆把孩子带得很好。他一再和叮嘱我: “下次来,一定要先告诉我,我到村口接你。”“下次要来我家做客。” 当时只觉感动,现在回想才能体会这背后的分量。我记得很清楚,因为尘肺,王兆岗无法躺下、每晚只能挨着两床被子打瞌睡;一感冒就生不如死,“好像蜂煤炉子一下子关紧,气就没了,很憋”。他怕感冒、怕长期住院、怕家里负债累累,生活起居都十分小心,时不时还吃感冒药“预防”病发。 对于这样的病人来说,“到村口接你”是多大的承诺和信任。我很愧疚,没有兑现和王兆岗的约定,也没有更进一步关切工友维权的动态,虽然心里悬着这件事,但在行动上,怯弱的我始终不敢触碰太深。 王兆岗早就知道有这么的一天,他是抱着“死在深圳”的决心维权的。他的微信名叫“夕阳西下人不孤”。他说,黄泉路上有好多朋友、老乡陪着我,很热闹!不孤单!誓死维权,不死不休!



我也知道死亡是尘肺的终点,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,毕竟王兆岗才确诊不到两年。我曾天真又自私地安慰自己,你不敢跑到最前面也没关系的,还有包子还有像新生代这样的行动型劳工资讯自媒体,始终坚守一线,尽力陪伴支持,向外界传递工友生活、维权及求助等重要信息。 然而,我不能继续欺骗自己了。今年1月开始,高墙掐灭了新生代的声音和行动。包子、小危、老柯先后都被关进牢狱,被安上“寻衅滋事”、“扰乱公共秩序”的罪名,律师至今未能见到包子,老柯的刑拘通知书姗姗来迟,小危在号子里被警察骂“不孝顺父母,被工人利用了”。


尘重:血肉筑深圳,遍地是冤魂

是谁被谁利用、抛弃?又是哪些人始终团结在一起,答案是显然的。 上世纪90年代,改革开放的春风催生了深圳建设的需求。湖南耒阳、桑植、汨罗三地的青壮年眼看在家乡耕作仅能温饱,便亲带亲、村连村地介绍,络绎不绝南下到深圳做风钻工,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。 在王兆岗的记忆里,工地里的井下暗无天日,好像“地狱”一样,下井的人就像被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,一眨眼就看不见了,打电灯都看不到,只看到洞口直冒灰。为了赶进度,工友们甚至很少喝水以免要上厕所。一轮四、五个小时的工作后,才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上来扒几口饭。在“地狱”待半天,出来就“不成人形”,整张脸都是厚厚的灰尘,“只有两个眼睛在翻动”。 风钻工一般工作8到10小时,最晚赶工到晚上11点,最深钻过7、80米深的岩层。就是这样,他们用20年间的青春咸苦,扛起了“一夜崛起”的中国速度,把千里之外“跟老家没太大差别”的小渔村,建设成鳞次栉比的摩登深圳。



他们参建的京基100、地王大厦构成深圳高耸的天际线,皇岗渔农村改造和深圳水库工程加速了城市化基建进程,世界之窗、龙岗六约等地铁站方便了大众的出行,益田广场、卓越时代广场则提供了舒适的办公环境和休闲空间。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2017年撰文称,深圳的高楼数量已超过全美总数。这个高楼神话,湖南风钻工功不可没。 他们万万没想到,自己要付出健康和生命的惨重代价。2009年下半年,随着越来越多的工友出现不适症状,被职业病医院拒绝检查,工人们才意识到尘肺病的凶险,而这时已有十多人先后因尘肺病死去。 深圳尘肺门因此爆发。在工人自身团结不懈的争取以及社会各界的推动下,工友们或取得深圳政府“特事特办”的赔偿或人文关怀金,或通过十多次官司外加向用人单位登报道歉,才拿到打了折的赔款。 维权只是痛苦的开始,生活是一场没有硝烟的酷刑。尘肺无法治愈,只会将人生、家庭乃至整条村庄卷入病痛、贫困的深渊。患者行动范围逐渐萎缩,不能上坡,也不能真正陪小孩玩,只能在一边看着,不厌其烦地嘱咐孩子不要走远,还不能进厨房做饭,因为受不了油烟的味道。前两年村里有个三期的尘肺工友,想到屋外的平地晒晒太阳,妻子放好轮椅,就在旁边忙活,没想到他人头一歪,倒地中风,瘫痪了。 慢慢地,日子就锁在了卧室。严格来说,是一张床、一堆药、一部呼吸机、一个尿壶和一个马桶。上半生工作的地狱只需要自己咬牙克服恐惧,下半生患病的地狱则拖垮全家。 日常治疗费本就不菲,万一要住重症监护室,每次都要花上一两万,贵的药、检查费、住院费都不能报销。赔款杯水车薪,根本填不了尘肺这个无底洞一样的社会传染病。一个93年就到深圳做风钻的工友,2016年10月因尘肺去世。从年头到下葬短短十个月,家里花了整整15万,其中14万都是借回来的。




尘痛:二度维权,铁幕围压

尘肺的潜力和威力远超人们的想象,它一直潜伏在工人体内,滞后爆发。09年桑植县40多人查出有病,约占该县维权人数的1/4。到了2017年底,当年没查出尘肺的工人,这次几乎都确诊,而且不少还是三期。 2018年1月开始,工人们想方设法自救、维权,却一次次迎来铁幕的打击。 维权前,老家相关部门不关心,只会让前来问询的工人回家。王兆岗去县政府办低保,工作人员说“你找你儿子啊,生病的人很多啊,不要找我们,自己搞定”。 维权期间,深圳政府时而拒绝沟通,时而象征性地安抚哄骗,时而用繁琐的表格、没公章的告知书、强人所难的流程来为难工人,可见相关职能部门对当年监管劳动用工情况的失职、不作为缺乏应有的反省,对尘肺门的悲剧缺乏妥善的处理。更让人绝望的是,政府各种下流手段层出不穷:恐吓威胁、监视跟踪、离间分化,喷辣椒水、暴力清场。



政府委派的法援律师频频打电话催促,怂恿工友签字画手印。可拿来的文件上却大处留白,甚至写着“不存在劳动关系”。 去年底工人的维权取得阶段性成果之际,湖南省政府又突然变卦,擅自修改工人和两地政府谈好的生活费条件,从深圳标准变成湖南农村的低保标准。 09年还有不少媒体报道尘肺门,有力推进了维权进展。到了18年,尘肺维权已经成了新闻禁区,就连星儿半点的跟进信息都被迅速404。工友发了一条维权相关的微博,第二天派出所就敲门查水表,之后再也发不出去了。 在这些辛酸艰困的时刻,是草根自媒体新生代始终代表着社会良知。主编包子多次下乡调研,关心工友的最新境况,修复他们的心灵创伤,又为工友和调研志愿者普及法律知识、梳理维权问题。包子被捕后,编辑老柯、小危顶着压力,继续揭露深圳相关部门的非法打压,为困难的工友发起募捐行动,筹集生活费。 尘肺工人当初打下了深圳最坚实的地基,而今却连最基本的呼吸权、医疗权都难以获得保障。当初他们敢为人先,今天深圳理应还他们一个有担当的“深圳速度”,而不是把精力用在禁锢、责骂这三位扎根基层、充满良知的年轻人身上!




尘世:我怕得脚都抖了,但难道不做吗?

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公平正义、人人平等的世界,谁不想岁月静好、现世安稳,过着尘世间平凡又幸福的生活? 尘肺工友想,他们多希望自己仍拥有强壮的体魄,而不是在信访办、社保局、法院、救助站、医院之间奔走,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。他们多希望自己还是家里的顶梁柱,而不是逐渐成为家人的负担,让儿女不得不中断学业,让年逾八旬的父母还要下田种菜帮补生计。 只要自己还能做,工友从不轻易放弃劳动。凌晨12-5点拉菜,早上8点才去睡觉,这是一个刚确诊尘肺三期的工友的日常。当他说起2016年自己还能扛起两百斤的时候,一对乖巧可爱的儿女依偎环抱着他,好奇地打量着摄像机。大哥耳侧有一块斑秃,裸露出肉色的头皮,压力可想而知。 尘肺遗孀想,如果能再选一次,她们宁愿穷一点,丈夫当初就不用在外面睡墓地、讨薪、朝不保夕,后来也不用被尘肺折磨得这么惨。可惜世上既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尘肺特效药,她们一边料理家务,一边守在丈夫身边,喂药喂水,处理二便,备好热水袋,给制氧机加水,丈夫一动身就去拉好铺盖。尽管悉心照料如斯,她们还是止不住丈夫口中喷涌的鲜血和白沫。 这大半辈子她们在家里扛着,服侍公婆、养育儿女孙辈、互助种田、为在外维权的丈夫凑生活费。丈夫死后,她们依然惯性失眠,眼泪怎么都哭不尽,甚至年过半百还得出去打工还债……一切不过是盼着日子好过一点。



包子、老柯、小危也想,只是他们怀揣并践行着“关注工人权益,传播马克思主义”的理想,总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。前年秋天,有次碰巧和大兔小危这对我心目中的偶像cp一起吃饭,我们聊起年轻人脱发的隐痛,苦恼的大兔兴致勃勃说着比划着,而小危则温柔地听着微笑着,饭后回去的路上,我看到他俩默契地牵起手,紧扣在一起,却完全没有情侣间那种甜蜜缠绵的对视,只是静静往前走,那是我见过最不经意又最动人的“放闪”。 去年包子在湖南走访,他对工友各家的情况都了如指掌,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,他还给工友的孩子带去玩具,一边话家常,一边捣弄了几下玩具,见孩子开心,他也露出了那招牌的兔子一样的笑意,质朴又温厚。难道包子不想陪伴年迈的父母,不想照顾身怀六甲的妻子,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吗? 在这个每天都有人被消声、被消失的国度里,每一次发声、行动都需要鼓起勇气,与自我审查斗争,与暴力机器斡旋。每个人都会害怕,但正如小危和大兔说的,“我怕得脚都抖了,但难道不做吗?” 如果说,新生代是最勇敢、最可靠的前线防卫带,那么此刻我们已经退无可退。我们不站出来,黑暗早晚会把所有人吞噬。工人也没有错,像包子、小危和老柯这样守着社会良心和底线的新生代也没有错。公义和善良就是我们的铠甲,走出去,无论是一次声援、一张明信片还是一次转发,只要唤起更多的人的关注,光明的辐射范围就更大一点,黑恶寒冷自会衰败。 谨以此文深切怀念王兆岗等尘肺亡友,愿包子、小危和老柯早日回到我们身边。 自由和公义终将属于我们,属于千千万万勇于反抗、坚韧不屈的劳动者!

(作者陈哀,曾参与2018年湖南尘肺工友的探访调研活动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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